独家策划 | 深夜充电站
点开音乐,打开啤酒,再窝在柔软的沙发上,准备好,这是一个关于深夜充电站的故事。
3月份那天,北京降下了农历新年以后的第一场初雪。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厚重的雪雾在路灯的映衬下形成了朦朦胧胧的丁达尔效应,不过,大概没有会人停下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象,一排排不断闪烁直至彻底消失在模糊地平线的汽车尾灯,写满了归途心切。
“一天又结束了,当人们赶路回家时,有的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我和我的同事一起,调查了北京部分充电站在深夜时段的使用情况。这一夜,我们遇到了正在为份子钱发愁的出租车师傅,因媳妇怀孕不得不出来兼职跑单的新晋奶爸,在公司通宵加班的都市精英,甚至还有孑然一身的蔚来换电站小哥,不苟言笑的顺丰货运司机……
灵魂对撞的火花往往胜过交织在夜色中的城市霓虹,不由得让人想起日本电影《深夜食堂》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被沉重工作压得透不过气的人,失恋痛哭的人,梦想受挫意志消沉的人,忘却日常乐趣的人,因上司蛮不讲理而满腹牢骚的人,深夜食堂一个能让大家吃饱喝足、心满意足、满怀笑容回家治愈天堂。”
深夜充电站,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深夜23:32。通惠河南畔,京通快速路旁,尚8产业创意园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充电站。从这里开上快速路,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够到达通州的地界。
停下车,姬雷像往常一样,插上充电枪后便回到车内继续刷短视频,空调呼呼吹出的热气顺着半摇下来的车窗冒了出来。姬雷家住北京通州,今年40岁,开出租车谋生,家里还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自一周前出车以来,这已经是他连续上的第6个夜班。
“这可是我的大宝贝”,姬雷指了指自己座下的这辆北汽EU5,“可是它怎么也吃不饱。”
自从公司给师傅们换了电车以后,姬雷最大的感受就是里程焦虑和工作时长的增加。姬雷表示,自己的这辆北汽EU5是350km的那款车型,但是实际跑起来只有不到150公里。“这个表还剩100公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再拉活儿了,因为这个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姬雷说,之所以选择上夜班,除了比白天的竞争压力小一些之外,也是因为夜里充电能省点钱。目前,北京地区充电站在不同时段的价格的确相差较大。以尚8产业创意园举例,白天的电费是1.6-1.7元/度,而夜间23:00到次日6:00的电费仅为1.1-1.2元/度。
不过,让姬雷头疼的还有时间成本的增加。姬雷说,自己过去开燃油车的时候,排队和加油总共加起来最多十来分钟,可是现在充电起码要半个小时起步;换电站也要排队,并且就算排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换到大容量的电池。
“钱倒是省了,可是您说这时间呢?”
凌晨2:16。工大桥智充充电站,四方桥东北侧,毗邻北京工业大学,是一个总共5层、巨大钢架结构的地上停车场,颇有几分赛博朋克的味道。
停车场的第4层才是充电站,十几个充电桩一起工作时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和外面飘着大片雪花的静谧感,让人仿佛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入口处,充电站还专门修建了一个可供人员休息的小亭子。
游扬给车充上电,刚打算在手机游戏里面投上几个好球,却被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瞬间拉回现实。不得已,游扬只好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继续“披挂上阵”。
由于夜间电费极低的缘故,只有7毛钱,工大桥充电站因此备受附近网约车司机的追捧,即便凌晨时分也依然不乏堵在通道口排队的车辆。游扬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乱停乱放的场面,他每次都会自发性地疏导上下的车流。
游扬今年28岁,说话时京味很浓,衣着上有很多北京国安的装饰物。据游扬介绍,他住在百子湾,和饰演济公的知名演员游本昌是本家。
“那辆比亚迪D1就是我的,是我花了几千块钱收来的二手车。”游扬说,自己原来也开过燃油车,从家到公司10分钟的路程能堵半个小时,媳妇平时也不怎么开车,索性就把油标换成了电标。
尽管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游扬还是利用业余时间跑起了单,成为了一名兼职网约车司机。“今天不是下雪了嘛,单子比较好跑,平时不会这么晚”,游扬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我家住的是平房,社区对于安装充电桩的审批手续特别麻烦,没办法也只能在这里充电。”
深夜22:47。阳光100蔚来换电站,毗邻华贸商圈,正对面就是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红庙校区正门。本该是银白色的充电站外壳,却在路边昏黄灯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深沉的暗橙色,幽幽之感令人夜不能寐。
鲍伟看了看手表,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赶上了。把自己的ES6交给蔚来小哥,看着蔚来小哥熟练地将车倒退进换电站后,鲍伟站在离充电站不远的台阶上发起了呆。
已经32岁的鲍伟,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还会加班到这么晚。鲍伟平时换电都是在家旁边的金宝街换电站,可一向早早下班的他并不知道那家早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已经关了门。
没办法,鲍伟只得在蔚来APP上搜索到这个还没下班的地方,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
“这个车我妈直接就给订了”,鲍伟指了指换电站中的蔚来ES6,“就是当时去试驾了一下,觉得还不错。”鲍伟说,自己还考虑过特斯拉,可是由于公司是国企的缘故,特斯拉没有办法开进去。“我觉得我妈还挺明智的,刚换完这个车,油价就涨了。”
对于车辆的整体体验来讲,鲍伟暂时还没有办法给出结论。不过,蔚来的换电模式却令他着迷,“充电桩什么的太麻烦了,如果是换电的话我上下班的路上顺便就换了,而且每个月都能换6次。我又不跑长途,就代步用,对我来说足够了。
黑漆漆的夜,有的人选择用时间换钱,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每个灵魂,都有它必须行走的路程”
姬雷的发票收据上清晰地写着,在2月28日到3月15日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开出租车总共才获得了3898元的收入。
姬雷计算过,他这辆车一天的份子钱折合下来就要170元,半个月就是2550元,再加上一天40-50元的充电费和一日三餐的费用,这点收入甚至还无法完全覆盖掉其工作的成本。
“我这哪里是在赚钱,明明就是在赔钱!”说这句话的时候,姬雷的眼中满是落寞和愤慨,“我的家庭也需要开支,还有老人,孩子也还在上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姬雷说,就算他后半个月再怎么努力,不吃不喝不睡,差不多也还挣这么多钱。
姬雷本身就患有急性心梗,几年前,他又被医院检查出有比较严重的焦虑症,也去看过心理医生,告诫他一定要早睡觉。
“说白了,谁不想白天干活?”透过车窗,还能从姬雷的哈气中感受到他的体温,“急性心梗晚上得保证睡眠,我也想保持,但是家里不能不开销啊!”姬雷说,有一些曾经和他一起开出租车的师傅,干着干着人就没了。
白天接不到活儿,姬雷把问题的症结归咎于网约车平台和疫情。“有了这个软件以后,竞争对手越来越多,有的人比你分高,活儿就被别人抢走了。”
到今年,姬雷干出租车这行已经整整十年,经历了整个行业的沧桑巨变。姬雷还记得,在自己刚入行的时候,只要肯吃苦,就能赚到钱。可是现在,姬雷只能靠着网约车平台吃饭,偶尔派单多一些,就多挣点,派得少,也没有办法。
姬雷说,疫情最严重那年,他按照相关政策的要求减少了出车频率,尽管有相关补贴,可是一年下来依然亏了1万块钱。
“我最早焦虑也是因为这个。就是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原来能挣到钱,现在不能了呢?”
对生活感到无奈的,还有游扬。
工大桥充电站的堵塞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师傅就是不听劝,你跟他解释上面没有多余的充电桩了,他还不信,非要自己上来看看。”
游扬说,有时候稍微一不留神,就有车钻上去把通道堵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我在这里疏导也是利人利己”,他指了指一个墙角的充电桩,“就是在那,今天还有两个人打起来了,因为剐蹭的问题,警察都来了。”
不过,游扬也对这种行为表示理解,“大家都不容易,都想早点充电,早点回家。”
对于兼职跑单,游扬也有自己的苦衷。他说他认识的师傅,每个人都曾“诅咒”过网约车平台快点倒闭,但是该干活的时候一个个的比谁都拼,“因为没办法,毕竟还要靠这个吃饭。”
不过,游扬也表示,现在网约车平台的确有很多乱象需要整治,比如乘客和司机之间的矛盾该如何调和的问题。“要是乘客吐你车上了,永远不要指望客服能帮你解决问题。”游扬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能和乘客商量好,就给你洗车,商量不好,就自认倒霉吧!”
每个月,游扬都能通过跑网约车再赚上个几千块,虽然不多,但是游扬现在越来越看重在这方面的收入。
“我最近跑车跑得比较勤,因为媳妇怀孕了。”说这话的时候,游扬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我现在就是见缝插针,晚上下了班或者早上早点走,能赶上高峰期,赚个几十块钱的也是赚。”
相比之下,鲍伟却主动放弃了一份令人羡慕的高薪工作。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鲍伟也和万千怀着互联网梦想的年轻人一样,在一家互联网大厂燃烧着自己的青春,从事游戏开发方面的工作。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鲍伟发现自己越来越不适应大厂的加班文化。
“加班太狠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从互联网大厂出来后,鲍伟也曾经历过短暂的迷茫期。后来,在家人的安排下,鲍伟进入了现在的这家国企工作,但是情况似乎也并不是很乐观。“换了国企之后,想着怎么着也能稍微轻松一点了吧,没想今天竟然也会加班到这么晚。”
但是,相比之前在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历,现在的工作依然对鲍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薪资肯定是没法比,但是国企的各项福利待遇都会好很多,加班到现在这个时间也是个例,确实最近会比较忙。”
人生中的有些东西,迟到的,该来的,谁也躲不开。
“你说未来吗?没什么太大期望,因为生活会更苦的。”姬雷一脸惆怅,转身又盘算起了这个月要交额份子钱,“现在每天就能拉100多块钱,连份子钱都不够交。”
按照出租车公司的经营规则,如果姬雷这个月交不上份子钱,公司就会从他签约时缴纳的押金里扣掉一部分。如果押金也被扣完了,姬雷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办法,只能彻底告别这个已经从事了十年之久的行业。
但是,姬雷表示,相比前几年特别抑郁的时候,自己这两年已经乐观许多了。一方面是因为家里的两个女儿越来越懂事,几乎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另一方面是姬雷慢慢开始自我的心态调整,“我就想,没准明天就能拉500块钱呢?苦衷作乐呗。”
姬雷还由衷地希望相关部门能提升一下出租车的运价,据他说,虽然物价蹭蹭地往上涨,但是出租车的运价已经十年没变过了。“说实在话,大家都想图便宜,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真的不够师傅们吃的。”
姬雷拔下充电枪,屏幕上显示他需要支付38.5元的充电钱。
摇上车窗,姬雷发动汽车,驶上京通快速路。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小家。
游扬表示,他特别希望媳妇能给她生个小姑娘,以后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的小衣服。“毕竟以后小宝宝出生了,销什么的肯定更得大,得先赚点奶粉钱。”
提到孩子,游扬的眼中闪着光。
寒暄过后,游扬搓了搓手,上了车,继续玩起了那个投篮的手机游戏。
夜更深了,前来充电的车少了一大半,显得空落落的。而那个休息用的小亭子里,也早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吹着暖风的空调、凌乱摆放的座椅、吃剩下的外卖盒、破旧的木地板,以及扔满一地的烟头。
每一个物件之后都藏着一个人心底的故事,而它们也被永远地留在了深夜充电站。
在华贸广场《走向未来》里铭刻着这样一句话:华贸中心能使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够得到某种享受,不管他是工作还是生活于此,或者是匆匆而过……
鲍伟也说,他没什么好焦虑的。
“我妈老说我心特别大。疫情的话,北京算是控制的比较好的了,如果我现在在上海,没准我已经很焦虑了。”在工作上,鲍伟也觉得自己是个很佛系的人,“原来在互联网大厂,内卷最严重的时候我也没参与。现在在这个国企,有活干就干,没活我就溜了。”
换电完毕,蔚来小哥帮鲍伟把车从换电站开出来,在夜色的映衬下,ES6那独特的造型尾灯一点点模糊,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
雪越下越大,飘落在蔚来小哥蓝色的制服上。他还要继续坚守在这间小小的换电站,在这个寒冷的夜里等待着他的下一位客人。
《人间值得》里面写到,“人这一生只需要对自己交代,如何去生活,去过怎么样的人生。”
人活着,就总会有好事发生。
(应受访者要求,姬雷、游扬、鲍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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